所谓东洋文论,在日本人看来是中国文学论,在我们中国人看来,却是日本(人的)文学论。
我在日本呆了几乎两年的结果之一,就是为浙江人民出版社编译了《东洋文论》这本书。书中所收录的都是近十年来日本学者有关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论文,并且基本上是首次译成汉语在中国发表、出版。
据我并不完全的了解,大约从十年前开始,在中国出版这样的著作,就显得十分困难了。除了散见在刊物上的不多的单篇论文和更少的个人著作外,能够显示我们的东方邻国研究中国文学的综合性著作,竟是难觅踪影。这使得我们对海外汉学的视野不免多少显得有些狭窄了。中国是个大国,历史悠久,文化深厚,本不该如此小家子气的。鲁迅说,不管什么,先拿来再说。而且在事实上,中国文学早已不再囿于中国了,它具备了世界文学的品质。赋予中国文学以世界文学品质的,在很大程度上得归功于世界各国学者对于中国文学所持的“拿来主义”态度。现在的这本书,它所展示的就是中国文学所具有的世界文学品质的一个侧面———东洋(日本)人眼中的现代中国文学。
中国人所说的东洋,确指日本无疑;而日本人语汇中的东洋,则是泛指亚洲大陆,或狭义地指东南亚洲,极少数特指场合是指中国地域,日本自身是并不包括在内的。这样,在东洋一词的所指地域和方向上,中国与日本恰好相反。我以为在这同一语词使用上的有趣现象,反映的则是深刻的“世界”观意味——中国文化是如何看待“世界”(包括自身)的,而日本又是如何?其中有一些很不轻松的问题。对此,我已有另文论及,这里不再重复。但意识到这种区别以后,这本书的书名也就决定了。所谓东洋文论,在日本人看来是中国文学论,在我们中国人看来,却是日本(人的)文学论。在我看来,把日本的中国文学论视为日本(的)文学论,也无不可。正是在东洋一词的这种使用中,我体会到了歧义所含有的世界(文学)意味。这也可以说是汉字文化的魅力之一吧。
文化的交流在很大程度上是语言的交流,依赖于对语言意义的充分贴近的理解。虽然所谓合理的误读曾时髦一时,几成口头禅。但误读毕竟是误了,为误而辩,无论如何堂皇,总不能变“误”为“正”吧。这个问题在中国译介外籍时存在,而在海外学者研究中国问题的许多事例中也并不少见,可能只是我的一种偏见,相对而言,我觉得日本学者对中国问题的了解,要比欧美学者更为合情合理。汉语和西洋文字之间的距离实在太大,由语言所表示和反映的文化观念、价值观念乃至整个世界观,几乎从一开始就是不同的。这既说明它们之间的交流是必需的,同时也可说是困难的,在这一点上,中国和日本之间的交流与沟通,可谓得天独厚。汉语和日语的亲缘性,保证了它们在文化上的亲缘性。对此我坚信不疑,尽管现今的日本还算是亚洲最“西化”的国家。
不仅如此,关键还在于日本学者的研究方法及其学术内涵。一般所说的日本学者的实证方法,其实并不限于罗列资料、考证事实,我以为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实证方法所依托的历史意识和逻辑思维。实证只是表象和手段,以实证逼近历史(甚至企图还原历史)并由此把握历史现象之中的逻辑关系(包括对偶然、变量因素的考察),达到目前所能够达到的对于历史(对象)的充分了解。这才是目的,也是学术研究的基本目的。我把日本学者的研究理解为是一种“实证——历史——逻辑”的系统过程。